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眠空
《眠空(精)》是安妮宝贝继《素年锦时》暌违五年之后的最新随笔集。 与亲友、与自身的相处和思省,关于创作的思考和初衷,还有行旅、阅读、审美、摄影……寻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以私人的形式记录,是漂流的小小种子,期待在因缘际会中与你相遇。 浮世流光,惜物恋人。一念清净,烈焰成池——《眠空(精)》是走过千山万水时回望与告别,亦代表着每一刻的重新出发。
《眠空(精)》是某种生发、循环、分解、消释。这些文字对我而言,如同把一枚铁钉敲入岩石,缓慢、坚定、持续、深入;也如同把一封书信投入大海,随手撒落,没有目的。它们是内心的一种知觉和清理。
安妮宝贝是当代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已出版《告别薇安》《八月未央》《蔷薇岛屿》《清醒纪》《莲花》《素年锦时》《春宴》等多部作品,曾任文学读物《大方》主编,在年轻读者中深具影响力。
《眠空(精)》是安妮宝贝最新随笔集,她以清简思省的文字,记录写作、生活、旅行、爱情、阅读、审美等各种观点和细节点滴,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
壹 电露泡影 贰 荷亭听雨 叁 心如秋月 肆 人杳双忘
《眠空》文字来自日记、笔记、杂录。有的正式写在电脑上,有的零散记录于旅途所携带的纸页。文字具备即刻的意义,记下的观点或细节,过后回望,已显得不再重要或与己无关。但从记录中回溯,可看到自我构建和行进的一个过程。
我写下这些随性的文字,并不打算长久保留。选择性整理出一部分之后,其余的也就清空或消除了。这些思想、情绪、感受、知见的痕迹和旧躯体,已属于过去。从中摘录的文字成书之后,进入被阅读的世界,自此流向它自己的道路。彼此也就相忘。
二○一二年七月末,《眠空》止稿。窗外花园蝉鸣狂热,查日历原来是立秋。所谓水落石出,是在时间的回旋中仍相遇自己的本性。无力的终究无力,有力的依然递进。这些文图被整理成行李,推入时间的轨道。我因此而感觉到一种新生。我们的确有可能时时刻刻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具备无限的生机和活泼。
《眠空》的记录是一种私人形式,表述零散、跳跃、漫不经心。但我并不顾忌这种任性的方式与大众阅读之间的距离。不同的心路,导致对事物的感受和理解有差异。认知的隔阂也会产生阅读中的障碍或者偏差。我们在各自的疆域生活。像花朵盛开在阴面或者阳面的山谷,盛开在海边或者草丛之中,但都是在自己的本性里盛开。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一体性。它是平等的,开放的。
我意识到与这个世间,与诸多读者,与从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之间的一体性。愿意分享我所知所想的一切,即便它微小琐碎,但来自内在的真实与思考。表达和阅读,得以触摸到深处的自己,并相互发生联接和印证。
这种印证,有时在我与“我”之间,有时在我与“你”之间。他人文字是一种启发、借鉴、对镜自照。它们也会在有感应有因缘的生命之中,播下漂流的小小种子。这是美好的相遇。
人的表达有各自的局限。有它在不断被推入过去的即时性。有也许曾经被古人或过去早已反复陈述的困守挣扎。但这并不意味表达的虚妄。表达延续生命个体的存在感,在书写和阅读中传递。表达也承载即刻的明心见性,发出声音,让自己“听到”。也让能够“听到”的人知晓。
二○一一年,出版长篇小说《春宴》。《春宴》于我,如同翻过一个山头。翻过不是终结,是为了看到新的路在另一侧展开。《眠空》是某种生发、循环、分解、消释。这些文字对我而言,如同把一枚铁钉敲入岩石,缓慢、坚定、持续、深入;也如同把一封书信投入大海,随手撒落,没有目的。它们是内心的一种觉知和清理。
那年,在京都,与一位日本的禅宗师父见面,他说,脚步有力而坚定,不断地走下去,就可以走一条长路。一位西藏的师父则说,期待和恐惧应成为我们的戒律。即人应无所期待,也无所恐惧。我喜欢走路。走路时,当下是全部。播下种子,让花开放,让果实结出。而不必追究其结局如何,有何意义。
勇猛之心,渴望人生加速,强烈地感受和完尽事物,更多的承担和行动。用全力去负荷,或者全然放下。疑问最终需以实践作答。人的所向,是趋近那片远处的大海,跃入其中,消融其中,获得全然的究竟。人们只是走在路上。
愿你在这本书中有所得。谢谢。
安妮宝贝 北京 二○一二年七月二十八日
是该记录一些什么。记录让人保持清醒。写作中的小说人物混杂交错又各自孤立,是它在使我亢奋和虚弱着吗,仿佛要发出光来。睡眠和食物被抑制,再次回复到二十五岁左右的体重。我的时间不够用。
跟着书中的人物开始去旅行,没有考虑好彼此的时间层次。平行,交叉,或者时断时续。重要的是,我们已一起出发。这本书,最先得到的是它的结构,其次是意象。书中细节如同电影镜头,一幕幕在暗中浮现。仿佛它们曾在记忆中发生。我对编撰故事或塑造人物,并没有试图用力的兴趣。对我而言,它们一般只是“工具”。只为有所“表达”而服务。
这种方式也许更接近散文或诗歌创作。而小说令人入迷之处,是可以塑造和建立一个自我封闭而又无限延伸的世界。一个新的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强烈的迷人之处如同无可替代的欲望蓬勃。)能够因此长时间单一而沉溺地去做这件事。持续深入,持续完成。这是喜欢的工作模式。
写一本书,如同画一枝牡丹,塑造一只瓷器,织一匹锦。个体的存在转瞬即逝,不过白驹过隙。物质有时长久于人的生命,能够滴水穿石。在世间脆弱的分崩离析中,物质标本得以稳定的方式流转。肉身找到可能,以心灵的跋涉作为渡船,划过世间茫茫长河。(以此创作应只是生命用以度过的方式。它并非一个目标。) 把字写完,这是当下在做的事情。持续中的时时刻刻。在房间里独自工作,从日到夜,从夜到日。那又如何。这份工作当然需要充沛的体力,需要健壮,但有时只感觉到一种微弱的坚韧。如同瓦斯用尽前异常透亮幽蓝的火苗。提醒自己,尽量专注地承担起工作,及时去照顾和爱护重要的人。学会不在意琐碎的事情、琐碎的结论。希望时间淬炼出一种充分的纯度,与之共进。
“生是为死亡而做的一种准备,一种训练。”如果把生命认知为用以完成任务的工具和手段,那么这个颠覆性的觉知,将会使人对世上一切事物的重要性,进行全新的理解和排序。 * 今日失眠到凌晨四点。失眠让人看到自己的病态,如同《小团圆》结尾处提到的泡在药水中的怪兽,本以为已更新换代,此刻却又原形毕露。
失眠带来的窘迫,把人驱赶至记忆边缘。在白日,人尽力卸去自我的负担,以工作娱乐交际行动作为种种麻醉剂,得到身心干净坚硬的错觉。失眠令人污浊。如同黏稠的液体渗出,身心浸透示出重量。
自我此刻顽劣地跳脱出来,发出试探。一旦被激发,便面对与之争斗。你来我往。这艰难的抵挡。
想到的问题是,曾经那么多的人,喜欢过,被喜欢过,爱过,被爱过,告终之后,他们的行为和语言如潮水退却,在肉身表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只有彼此相遇和相处的时刻所累叠起来的意识和记忆,如同空旷山谷一道隐约回音,震荡在内心深处。我想它们不会消失。它们只是在等待被吸收。
感情的结果最终是一种理性。是人的天性不具备足够留恋,还是前进的生活强迫抛却蜕除下来的旧壳。我们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无情和客观。人也是软弱和孤立的。没有依傍。哪怕只是记忆的依傍。记忆的依傍仍是虚空。行为被清除得如此干净。时间徒然存余留恋之心。
记忆结构成身心血肉的一部分。坚固,绵延,直至趋向冷寂。只有写作使它苏醒、凸显、融解、流动。写作激活了记忆。记忆则投食于写作。
* 这一年冬季,对我而言,意味着静守、观察、分辨、收藏。心沉潜于海底,幽暗保留它的秘密。隐约可分辨远处点点光斑浮显,小心屏住呼吸观望。停留于暗中以它为滋养。等待全力跃出于海面被阳光击碎的一刻。
感觉生长期将从明年春天开始。
在春天到来之前,不免略有些颓唐。封闭式工作,间或睡眠,偶尔与人约见,阅读,走路,隐匿与消沉,逐日清扫内心空间。在难以言说的一种混沌和清醒之中,度过时日。
* 有时我觉得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人类对于时间的定义,只是出于各自想象和推测。它是一个无限扩展的平面,还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通道?时间的流动如此深邃难言,我们置身其中,如海水之中的水滴,又如何对自身无法“看见”和“隔离”的存在做出描述。
因为无知无觉,人拥有自由想象。因故,对我而言,时间并非一个孤立的进行式。
我猜测过往只是失踪,放置于时间平滑而开放的界面,打包整理,罗列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但即便可以回去,再次伸手取下它们,我也不想走上这条回头路。更不试图把它们逐一打开。不纠缠,不黏着,不把玩,不回味。过往的意义在每一刻逝去的当下完成。P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