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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传
阿Q,是一个卑微渺小的人物,但却是一个巨大的名字。我不说:“伟大”而说“巨大”,是因为这个小人物的确称不上伟大,但这个名字的历史的和美学的涵容量却真是巨大得无比,我想不出世界任何一个文学人物能有阿Q那样巨大的概括性,把几亿人都涵盖进去。几乎每个中国人,你,我,他,都有阿Q的灵魂的因子。 《阿Q正传》向我们展现了辛亥革命前后一个畸形的中国社会和...
《阿Q正传》以辛亥革命前后的农村小镇未庄为背景,塑造了一个以“ 精神胜利法”为主要特征的流浪汉阿Q,描画出从物质到精神都受到严重戕 害的国人的魂灵。小说生动、真实、深刻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社会现实, 着重“国民性的弱点”的暴露与批判。它以深刻的思想意义和精湛的艺术 技巧,代表了百年来中国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
本书除中篇《阿旺传》外,还编入鲁迅有代表性的中短篇若干,是鲁 迅小说的一个精选本。附录多篇中外评论,见证了鲁迅作为一个文学思想 者的博大与渊深。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现代文学家、思想家、翻译家。1901年留学日本,后弃医从文,希望借文艺以疗救国民的精神,改造中国社会。民国成立后,曾任教育部佥事,先后在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等多所大学任教。1927年定居上海专事写作。此时,先后参与发起并加入“中国自由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为争取自由与人权而斗争。著有《鲁迅全集》、《鲁迅译文集》等。
阿Q正传 狂人日记 药 头发的故事 风波 在酒楼上 孤独者 伤逝 《阿Q正传》的成因 俄文译本《阿Q正传》序 《阿Q正传》 《阿Q正传》 鲁迅意识的复杂性(节选) 故事的建筑师语言的巧匠(节选) 谈《阿Q正传》的世界意义(节选) 鲁迅年表
在中国,“小说”一词使用已久,最早见于《庄子》,《汉书·艺文 志》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之所造也”。
小说的雏形是神话传说的简略记录,后来发展到《搜神记》一类志怪小说 和《世说新语》一类志人小说,结构都很简单。及至出现唐人传奇,宋元 话本,小说乃由粗具梗概变得枝繁叶茂起来。鲁迅指出:“是时则始有意 为小说”,就是说,小说创作的自觉意识直到这时方始建立,结果是:小 说有了中篇的规模,题材有所拓展,最突出的是情节性大大加强,而语言 也趋于通俗,更富于表现力。明初《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制作,标 志着古典小说趋向成熟;随着清代《红楼梦》的出现,达致巅峰状态。盛 极而衰,紧接着,变革时代也就适时而至了。
宋元“说话”中有一类名为“小说”,指的是话本中的短篇故事,与 我们现今使用的概念相去甚远。我们说的“小说”,实际上是晚近的舶来 品,可以说,是由欧洲的小说观念再命名的。
在欧洲,小说发展的道路与我国大体相似,即由神话而传奇而故事, 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至十九世纪,长篇小说十分鼎盛,致使黑格尔断言 极限来临。及世纪末,现代主义小说很快出现,传统的主题和写法被打破 了。其实,十八世纪末以前,欧洲小说的体式已经相当完备,只是小说之 名(novel)迟至此时才正式流行起来罢了。
几乎与此同时,有了中篇小说(novelette或novella)的名目。中篇小 说是中型的叙事散文作品,一般而言,以篇幅的长短划界,但因此也就有 了相当的弹性,需要把所叙的事件的规模、时间长度、结构的复杂与完整 的程度同时作为参照。绥拉菲摩维奇的中篇《铁流》,论结构,可以算作 长篇;莫泊桑的《俊友》本是中长篇,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却是把它当作 注水的短篇来看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把中国文学分为前后两截。语言由文言改为白话,表 面上是语言层面的变革,实质上是一场带根本意义的文学观念的革命。胡 适写《白话文学吏》,所说的白话,仍是古典的白话,与五四时期语法相 当欧化的白话很不相同。五四的小说,一、凸显文学的主体性,自觉性, 叛逆性,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成为小说的主旋律;二、题材和主题有所扩 展,社会问题进入小说。“神圣劳工”及知识分子形象组成了新的人物画 廊。三、小说结构基本上是西式的,块状的,自由组合的,而非线性的、 连环组接的传统章回体。除了思想观念,还有形式技法,都是现代的,面 向西方,学习西方,而有了东方式的创造。
现代小说仍以短篇先行,几年后,中长篇相继产生。1922年,鲁迅的 《阿Q正传》正式发表。以中篇的篇幅容纳了一个革命的时代,统摄了一个 民族的灵魂,这确实是一个奇迹,尤其出现在新文学的发轫期。当时,郁 达夫、庐隐、废名等都有中篇问世,但多流于粗浅。
直到三十年代,一批作家和作品挣脱自叙传性质而向广大的社会面开 拓,开始走向成熟。茅盾除了长篇《子夜》,又以中篇《林家铺子》、《 春蚕》反映中国社会的变动。乡土题材聚集了众多作家,萧红、沈从文、 王鲁彦、吴组缃、沙汀,还有废名,都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其中《生死场 》和《边城》,或凄厉,或幽婉,更富于鲜明的艺术特色。左翼作家蒋光 慈、叶紫、丁玲,均著有反映革命斗争的中篇,对于充斥着帝王将相、才 子佳人,而且往往有着“大团圆”结局的传统小说来说,本身也不失为一 种革命。其中,蒋光慈较早揭示革命与人性的冲突,并因此遭到内部批判 ,作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典型案例,是很可注意的。柔石的《二月》,写大 时代里的边缘人,有所批判,有所省思,也有所顾惜,是另一种笔墨。丁 玲从《莎菲女士的日记》到《水》,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宿命般地显 示了中国现代作家群体角色的演变过程。上海一批作家,如施蛰存、刘呐 鸥、穆时英等,不重现实而重审美,重感觉、重印象、重情调,以中产阶 级趣味烹制都市文学。在此期间,巴金、老舍、张天翼都是有影响的小说 家,且都有中篇制作。巴金后来写的《憩园》,一种挽歌调子,似乎与他 早年激越的文字颇异样。
四十年代的延安文学是一种新型文学,但是实质上,在“为政治服务 ”和“为工农兵所利用”的背后,却混杂了不少传统主义、民粹主义的因 素,意识形态代替了个人思想,形式——所谓“民族形式”——比较单一 。赵树理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在当时可以看作是一种 具有方向性的作品。此间,丁玲的《在医院中》和《我在霞村的时候》, 对个人理想和女性主义作最后的坚持,可谓弥足珍贵。在“国统区”,包 括抗战时的“沦陷区”,张爱玲写下《金锁记》、《倾城之恋》,以第三 只眼看人世,着意经营现代传奇。还有师陀,他的《落日光》、《果园城 记》,在艺术上非常讲究,很有特色。青年路翎异军突起,写作《饥饿的 郭素娥》,从形象、情节到语言,则明显地带有一种野性,富含力的美。
1949年以后,小说家同其他作家和知识分子一样,经历了长达三十年 的思想改造的过程;而创作,隶属于这一过程而基本上成为被改造的产物 。一些著名小说家停止了小说写作,如进入领导层的茅盾、巴金;一批“ 国统区”作家对新政权心存疑惧而逃逸,如张爱玲;而沉默,如沈从文; 而改变作风,如老舍。“解放区”作家一路高歌猛进,柳青的长篇《创业 史》名重一时,还有赵树理的《三里湾》、《锻炼锻炼》等;然而到后来 ,也遭到了批判,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在这样的语境中产生的小说 ,主题基本上是“写中心”的,因此很难具备优秀的品质,中篇的数量也 不大。
五十年代中期,出现了一批中短篇作品,主题有昕开拓。其中,王蒙 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是有代表性的。青年作者是严肃的,敏锐的, 小说揭露官僚主义者的丑恶,闷耀着一个“少布”的理想主义的光芒,宗 璞的《红豆》,忠实于对校园知识分子爱情生活的描写,无意中涉入禁区 。但是,这些颇有“离经叛道”倾向的思想和作品,很快销声匿迹。像路 翎、丁玲这些出色的小说家,在“肃反”及“反右”斗争中,先后遭到整 肃,给中国文学带来很大的伤害。
至七十年代未,一场浩劫过后,社会思想包括文学思想活跃一时,一 批作家解除了荆冠,恢复了写作的权利;男一批青年流放者从农村归来, 正式练习笔耕,小说家队伍于是迅速壮大。这时,西方大批思想文化读物 及文学经典,包括现代小说被介绍进来,大型文学刊物纷纷创刊,这就给 中篇小说的繁荣准备了温床。
继“重放的鲜花”之后,一批带有创伤记忆的作品问世,其中有《天 云山传奇》、《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大墙下的红玉兰》、《绿化树》 、《一个冬天的童话》、《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叙述知青生活的小说 不断涌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浪潮。其中大多数把上山下乡运动当成一场 人生劫难来描写,像张承志的《北方的河》、《黑骏马》这样作积极的浪 漫主义的回顾,表达对土地和人民的灵魂的皈依者为数极少。王小波属于 明显的异类,他的《黄金时代》表现“文革”的禁锢与荒诞,想象大胆、 奇特,在形式上有很大的独创性。至于阿城的《棋王》,体现一种道教传 统文化的逍遥心态,恐怕是唯一的。很快地,小说开始向现实生活掘进, 一类着重于生存困境的揭示,如描写技术知识分子的《人到中年》,描写 农村青年男女的从生》;一类倾力表现中国面临的社会变迁,包括农村的 责任承包,城市的企业改制,等等。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和蒋子龙的 《乔厂长上压记》,可以作为代表。此间,一批描写民俗,表现人性的作 品出现了,如汪曾祺的《受戒》、《大淖纪事》,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 的》等,另外还有一些无法归类的小说。
比起前三十年,这个时期中篇小说的数量陡增,题材变得更加丰富多 样,然而在主题的发掘方面,多满足于形象地复制意识形态结论,整体风 格“温柔敦厚”,缺乏作家个人判断的独立性和社会批判的深刻性。关于 改革,未及完全跳出长期以来形成的“歌颂”与“暴露”二元对立模式, 对现实中的黑暗面、矛盾与冲突的复杂性缺少充分的揭示,主观意识往往 与现存秩序相妥协。即便如此,喧哗一时的中篇小说,仍然显示出为五十 年代以来所未有的突破性成就。
及至八十年代中期,小说界的风气很快偏移了被称作“思想解放运动 ”时期所确立的关于人的历史命运的悲剧主题,出现了一种形式主义的倾 向。在此期间,有两大创作现象是值得注意的。一是“寻根文学”,即从 现实生活中寻找人类学、文化学的源头。从表面上看,“寻根”是现实问 题的深化,实际上大多数作品都脱离了现实政治,否弃了对现存体制的实 质性追询,公式化、符码化。王安忆的中篇《小鲍庄》,在国民性的探寻 中依然保持了生活的饱满的汁液,是这一路文学中少有的佳作。还有一个 现象是“先锋小说”,旨在形式上做实验,内容相对单薄,有不少西方现 代主义的赝品。但是,无可否认的是,个别小说活跃着新的思想元素,如 刘索拉的绯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但是大体上,这些实验 小说颇类三十年代的“海派”,作品不求大,不求深,但求领异标新,多 少丰富了中国小说的叙事形式。
九十年代小说整体乏善可陈。当此艰难时世,有人倡言“新写实主义 ”,“躲避崇高”,“分享艰难”。应运而生的这一类小说,可以说是正 统文学的代表,政治力求正确,艺术追摹宏大;个别作家貌似解构正统, 如王朔,实质上是一种“别裁”,一种补充。由于有着各种权力资源的支 持,潜在势力是雄厚的。但这时,一种相反的文学趋势也起来了,就是所 谓的“个人化叙事”。叙事的个人性,在这里竟成了反社会的一个遁辞; 正如有人标榜“女性主义写作”,却置换了这个源自西方用语中的自由、 平等这样带政治学、社会学的内容,而从事纯个人题材的写作,琐碎、淫 靡、空洞,甚至充满色情描写。此时,又有所谓“新生代”群体顺次登场 ,批评家为之鼓吹,出版界推波助澜,呈崛起之势。其实这批青少年作者 普遍缺乏社会生活方面的体验,也缺乏文学训练,浮嚣有余而坚实不足。
新世纪以来,又有人提出“底层文学”的口号。倘若能够正视现实, 关注底层,对于有着几千年“瞒和骗”传统的中国文学来说,应当说是一 种根本的转变。但是,以我们的作家目前的素质和状态,要高张并坚持一 种现实主义的文学精神,并非轻而易举的事。一些被称为“大腕”的人物 继续编造冗长的故事,即使抓住“苦难”作题材,也是随意编织材料,违 背生活逻辑;而且在主体方面,也缺乏起码的诚爱与同情。作品的“酷” ,不仅仅在于技术上的冷处理。具有一定的底层生活经验的作者,作品大 多显得粗糙,因此在总体上比起八十年代,中篇小说创作不见得有长足的 进步。较为优秀的作品,有尤凤伟的《小灯》和林白的《回廊之椅》,两 者对土改历史都有颠覆性的叙述;描写矿工生活的,有迟子建的《世界上 所有的夜晚》;反映农村题材的,有刘庆邦的《到城里去》,胡学文的《 命案高悬》,以及徐则臣写农民工的“北漂”系列小说。此外,像薛忆沩 的《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钟晶晶的《第三个人》,则以其哲理性 和诗性,在众多以故事性见长的小说中显出一种罕有的杂色来。
近百年间,中篇小说从题材、主题、体式、技巧等各个方面,不断地 有所开拓,有所发展。但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是,最早出现在现 代小说史上的《阿Q正传》,至今仍然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比起二三十 年代的小说来,当代小说虽然在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等手段方面,相对显 得娴熟,但是艺术个性并不突出。首先,表现在文学语言本身,就缺少个 人笔调;在现实生活中,长期的集体主义教育,使个人性受到遏制,或许 是根本的原因。同时,语言也缺少优雅的气质,缺少精致,缺少韵味,这 同长期推广“工农兵文艺”,以文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不无关系;扩而言 之,同汉语语境遭到破坏,同整个社会语言的粗鄙化有关。在形式上,中 国小说满足于讲故事,讲究“好看”,缺乏西方小说的那种精神性,缺乏 思想深度。
中篇小说的繁荣,从根本上说,有赖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的繁荣 。道路是漫长的,但因此,前景也未尝不可能说是开阔的。单就现代小说 发展来说,从五四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年的历史,具有经典性价值的作品极 少,而真正堪称优秀的作品也不会很多。在此,我们编选了这套《中篇小 说金库》,旨在集中这类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以利于 流播;反过来,也可以充作进一步滋养小说创作的一份泥土和养料。需要 说明的是:其中有个别作品,编者并不认为属于最优秀的部分,但是不可 否认,它们自问世之后在文学界和读书界中造成的影响,从文学社会学的 意义上考虑,这也未尝不可以算作是一种“含金量”,因此一并予以收入 。
《金库》分辑陆续出版,希望得到作家、批评家、文学史家及广大读 者的大力推荐,以确保它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文本系统的完整性。
第二章 优胜记略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连他先前的“行状”也渺茫。因为未庄 的人们之于阿Q,只要他帮忙,只拿他玩笑,从来没有留心他的“行状”的 。而阿Q自己也不说,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问或瞪着眼睛道: “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 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 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或住在 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 ,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 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 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 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
阿Q又很自尊,所有未庄的居民,全不在他眼睛里,甚而至于对于两位 “文童”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夫文童者,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 赵太爷,钱太爷大受居民的尊敬,除有钱之外,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 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外的崇奉,他想: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加以进了 几回城,阿Q自然更自负,然而他又很鄙薄城里人,譬如用三尺长三寸宽的 木板做成的凳子,未庄叫“长凳”,他也叫“长凳”,城里人却叫“条凳 ”,他想:这是错的,可笑!油煎大头鱼,未庄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城 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他想:这也是错的,可笑!然而未庄人真是不见世 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 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 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颇有几处不 知起于何时的癞疮疤。这虽然也在他身上,而看阿Q的意思,倒也似乎以为 不足贵的,因为他讳说“癞”以及一切近于“赖”的音,后来推而广之, “光”也讳,“亮”也讳,再后来,连“灯”“烛”都讳了。一犯讳,不 问有心与无心,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估量了对手,口讷的他便骂, 气力小的他便打;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总还是阿Q吃亏的时候多。于是他 渐渐的变换了方针,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一见面 ,他们便假作吃惊的说: “哙,亮起来了。” 阿Q照例的发了怒,他怒目而视了。
“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他们并不怕。
阿Q没有法,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 “你还不配……”这时候,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 头疮,并非平常的癞头疮了;但上文说过,阿Q是有见识的,他立刻知道和 “犯忌”有点抵触,便不再往底下说。
闲人还不完,只撩他,于是终而至于打。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 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 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 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阿Q想在心里的,后来每每说出口来,所以儿有和阿Q玩笑的人们,几 乎全知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人 就先一着对他说: “阿Q,这不是儿子打老子,是人打畜生。自己说:人打畜生!”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歪着头,说道: “打虫豸,好不好?我是虫豸——还不放么?” 但虽然是虫豸,闲人也并不放,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 响头,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然而不到十 秒钟,阿Q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 ,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状元不也是“第一 个”么?“你算是什么东西”呢!?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又 和别人调笑一通,口角一通,又得了胜,愉快的回到土谷祠,放倒头睡着 了。假使有钱,他便去押牌宝,一堆人蹲在地面上,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 这中间,声音他最响: “青龙四百!” “咳——开——啦!”桩家揭开盒子盖,也是汗流满面的唱。“天门 啦——角回啦——!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阿Q的铜钱拿过来——!” “穿堂一百——一百五十!”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 。他终于只好挤出堆外,站在后面看,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然后恋 恋的回到土谷祠,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工作。
但真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罢,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他倒几乎失 败了。
这是未庄赛神的晚上。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戏台左近,也照例有许 多的赌摊。做戏的锣鼓,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他只听得桩家的歌 唱了。他赢而又赢,铜钱变成角洋,角洋变成大洋,大洋又成了迭。他兴 高采烈得非常: “天门两块!” P4-7